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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2-3《十月》·中篇小说|朱秀海:乌江往事(选读①)

朱秀海 十月杂志 2023-03-14


朱秀海
● 当代作家、编剧。河南鹿邑人,满族。1987年武汉大学中文系毕业,1972年入伍,先后在武汉军区、第二炮兵、海军服役,两次参加边境自卫还击作战。1978年开始文学创作并发表短篇小说《指导员和猜不透》,1983年7月加入中国作家协会。中国作家协会第八、第九届全国委员会委员,军事文学委员会委员,中国笔会中心会员。曾任海军政治部创作室主任,文学创作一级。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《痴情》《穿越死亡》《波涛汹涌》《音乐会》《乔家大院》《天地民心》《赤水河》《客家人》《乔家大院2》等,长篇电视连续剧《乔家大院》《天地民心》《波涛汹涌》《军歌嘹亮》《百姓》(两部)、《诚忠堂》《赤水河》《客家人》等,长篇纪实文学《黑的土红的雪》《赤土狂飙》,中短篇小说集《在密密的森林中》《出征夜》,散文集《行色匆匆》《山在山的深处》《一个人的车站》,旧体诗集《升虚邑诗存》《升虚邑诗存续编》等。部分作品被译成英、法、日、韩等文字出版,中文繁体字版《乔家大院》《天地民心》相继在台湾出版。作品曾获第二届全国优秀报告文学奖、中国人民解放军文艺奖(四次)、“八五”期间全国优秀长篇小说奖、全军长篇电视剧金星奖一等奖、中宣部“五个一工程奖”(两次)、中国电视剧金鹰奖优秀长篇电视剧奖(两次)、中国电视剧飞天奖优秀长篇电视剧奖(三次)、首届首尔国际电视艺术节最佳长篇电视剧奖、第三届电视剧风云盛典最佳编剧奖、中国电视艺术五十周年全国优秀电视剧编剧奖、冯牧文学奖等。长篇小说《音乐会》2015年入选《百种抗战经典图书》,长篇小说《乔家大院》(第二部)入选“2017年度中国好书”。荣立二等功两次、三等功两次、海军通令嘉奖一次。

乌江往事

朱秀海

1934年8月,不久前刚刚率领红三军建立了地跨黔川六县、纵横二百多里、人口十余万的黔东根据地的贺龙军长,突然对身后的警卫员说:“去,把小铁头给我叫来。”

贺龙军长正在乌江边钓鱼,面前是一个大江汊子,长满了水草。他已经钓了一个时辰,一条鱼也没上钩。

那一年小铁头不满十五岁,因为生下来就挨饿,个头还像个十一二岁的孩子,但是身上有些地方已经长开了,浓眉大眼,粗胳膊粗腿,大脚板,浑身黝黑。听说军长叫他,顺着江边一溜烟跑过来,爬上江边的大石头,蹭到军长身边,先龇着两颗小虎牙看身边的收获,再看水面上浮漂,“哧”地发出一声嘲笑,说:“军长爹,你不行……瞧我的!”

整个红三军,谁不知道军长是钓鱼的好手,无论什么地方,只要有一小片水面,他就能说出有没有鱼,什么鱼,能不能钓到。敢说他钓鱼不行的,也就是小铁头了。

这也是有原因的,小铁头生在洪湖边上,可以说他就是吃鱼长大的。

一边笑话他的军长爹,一边已经将钓竿不客气地从军长手里拽过来,扯回钓钩,去掉钩上死饵的同时一出溜就下到了江滩上,从水草里一把捞出一条大蚯蚓后又蹿上了石头,眨眼工夫那蚯蚓就挂到钩上抛了出去,河面瞬间汹涌起来,一条凶猛的大跳鲢子噼里啪啦地上了钩。

“光顾得看,快帮我一把呀!”

贺军长叼着烟斗,用溺爱的目光瞧着眼前的黑孩子,动手和他把十六七斤重的大跳鲢子拉上来,取下大烟斗,高兴道:“把这条鱼交给警卫排,今天的晚饭有着落了!”

贺军长又惊奇地问:“你怎么知道这里有大跳鲢子,还知道它要吃大活食?”

小铁头脖子一梗,哼了一声,傲声道:“我是谁呀?昨天一驻扎下来我来过,一眼就看出来了,这片有水草的江汊子里有大跳鲢子,它喜欢吃这草。”

鱼让卫兵提走了,军长站着抽烟斗,盯着江面,不说话。

“哎,怎么啦?……钓鱼你是个行家,今天鱼不上钩,是你在想心事,对不对?”

贺军长第二次把烟斗取下来,用力扒拉了一下小铁头的黑脑袋,说:“你小子成精了,我想心事你也看得出来?”

“有心事跟我说。”小铁头大包大揽地回答,“我帮你。”

“就你小子?”

“我一个人缴过白狗子十七条枪,你忘了?”

小铁头的父亲老铁头是一名铁匠,红三军在洪湖地区活动时参加了队伍,主要任务是给敢死队回炉肉搏战中砍得锩刃的大刀,有时候情况紧急,自己也当敢死队长,是贺军长手下的一员猛将。部队撤出湘鄂西时跟着走,小铁头没有娘,别的亲人不愿受牵连,送谁谁说养不起,爹干脆把他改姓,给了自己一个媳妇不能生育的师兄做儿子。小铁头不干,趿拉着一双老铁头穿破的大草鞋,踢踢踏踏地跟着队伍走。老铁头回头撵他就跑,不撵又跟上来。来来回回折腾了三天。贺军长知道了,让人把小家伙叫到跟前,道:“铁头,你太小了,要干革命,长大了我和你爹来接你。”

“不。”

“你这小子,够犟的。打仗要死人的,不是小孩子的事儿。你怕死不?”

“爹,你怕吗?”

“别叫我爹,我是军长!”

“你是长辈,咱们家乡,长辈都是爹!”

“那也不行!叫军长!”

“行,军长……爹!”

“给我回去,红军还会打回来的!”

“不!”

“来几个人,把这小子裤子扒下来,头摁到裤裆里,捆上手扔这儿,让他替老头看瓜,我们走!”军长吓唬他。

“哎,哎,”小铁头给唬住了,一边倒退,拉出要跑的架势,一边瞪圆了黑眼珠看军长,叫:“你!你!你这就不对了!当初你带队伍到我们家乡扩大红军,自己说的,中国这么黑暗,不但穷人没活路,是个人都没活路,就连地方老财,杀人的军阀,其实也没活路,只有革命才是一条活路!你给了我爹活路,怎么不给我一条活路,这叫那啥子……不公平!”

军长笑看老铁头一眼,说:“你这小子,记性够好,我说过的话句句都记得!”

“这小子别的不行,就是记性好,不忘事!”老铁头说。

“那你让我跟着你走哇,”小铁头又冲着贺军长喊,“我帮你记事儿,怎么样?”

“铁头,我是说过只有革命才有活路,可是你把中间的一段给省了,只有革命,打烂这个黑暗的社会,世上人才有活路,但是打烂这个黑暗是要死人的。再说这是大人的事,我的队伍不要小孩,你又不能打仗!”

军长说得斩钉截铁,一点通融的余地也没有。说完,队伍又出发。

小铁头哭了一鼻子,看着队伍走,不哭了。咬一咬牙,继续趿拉着那双大而破的草鞋,踢踢踏踏不远不近地跟着走。

老铁头接着撵他,他接着跑,爷俩儿接着演你一撵我就跑不撵了又跟上来的把戏。

好走的路走完了,前面是一座山口。队伍停下来,军长朝前面看,有点担心,再次让老铁头把小铁头叫到队伍前头来。

小铁头来了,小心防备着老铁头和其他的红军战士,怕他们真给他弄起来,脑袋塞到裤裆里给老头看瓜,见到军长在等他,心中一喜,学着大人的腔调说话:“怎么着,军长爹,你要我了?”

军长从身上摸出一块银圆,递给他,说:“你看前面那个山口子,我是要敌人,就在那里埋伏上……铁头,队伍过了这个山口,前面每走一步都要和白狗子交火,我喜欢你,可你真的太小了,队伍里现在还不能养吃闲饭的,拿上这块银圆,赶紧回家!”

小铁头不高兴了,背上了手,躲开那块银圆,瞪着黑眼睛看贺军长,大声道:“谁吃闲饭?你小瞧我是不是?我不要你的袁大头,我要跟着你革命!”

枪声就在这时响起来。埋伏在前面山口的敌人沉不住气,老远就开了火。前后左右都是追兵,队伍只能从这个山口冲出去。贺军长顾不上小铁头了,一声令下,敢死队站到了他面前。他说:“同志们,冲出去就有活路!冲不出去就革命到底了!就是你们全部牺牲,也要为全军杀出一条血路!”

“杀——”敢死队员人人亮出大刀,吼声震耳地向前冲去。

老铁头拔出大刀跟着冲上去,激战中被砍断了一条腿。红军攻下山口后迅速前进,老铁头黄昏时牺牲在担架上。贺军长让队伍停下,将他就地埋葬。他在老铁头坟头上放下一块石头,说:“秦玉良同志,革命嘛,就是这样子。可是不革命,穷人千秋万代受压迫,最后还不是个生不如死。这样死总比不革命死得值,死得有卵子!记住我的话,生在这个岁月,无论他是谁,就只有两条路可走,要不革命,要不反革命,我们做不了反革命,我们虽然是穷出身,但是我们有一颗人心,我们只能走革命这一条路……秦玉良同志你安息吧,你的事儿了了,剩下的全是我们活着的人的事情了……我还要再说几句,不管我们还要死多少人,这个黑暗的社会都一定得打烂,打不烂中国么子时候有个出头之日呀。革命总有一天一定会胜利,你没有活到那一天,我也不会活到那一天的,但是我们队伍里总会有人活到那一天,回头我就嘱咐同志们,将来不管谁活到那一天,一定回来找你,给你修墓立碑,顺便告诉你一声,黑暗的社会打烂了,你没有白死。”

队伍继续冒死前行,他忽然想起了小铁头,问身边的人:“谁看见过小铁头?没让敌人也给砍死了吧?”

身边的人都说杀过了那座山口就没再看见他,一定是挡在山口那边了。部队早上起从这个山口突围,一边激战一边跑路,一天狂奔上百里,他就是没被枪子儿打死,趿拉着一双不跟脚的破草鞋也撵不上。

贺军长沉默下来,望着天边最后一抹晚霞,其实是心疼。

队伍又出发了。但大家都想错了。等红三军经历一夜激战加狂奔,终于从敌人最后一道封锁线里突出来,转入湘西的大山中,小铁头仍然在队伍后面跟着。一路上他不但亲眼看到了老铁头的牺牲和下葬的过程,还听到了贺军长在他爹坟前说出的那段话。这小子记忆是好,只听了一遍,又全记下了——在这里提醒一下读者诸君,这件事在这个故事的后半段很重要。

但他不愿让他的军长爹再看到他,现在爹也牺牲了,他更没亲人了,只能跟定红军队伍跑。破草鞋早就跑掉了。他一路上看清楚了,激战加狂奔中大多数红军战士的草鞋都跑掉了,后来都是赤脚跑路,参加战斗。他自小就赤脚,不怕山上的石头和荆棘,躲躲闪闪地跟在队伍后头跑了二百余里,居然跟上了。

第四天天亮,他饿晕了,倒在队伍营地外的山坡下,被去沟里打水的战士发现后弄回来,贺军长寸步不离地看着众人又是灌水又是灌米汤。小铁头活过来了,一睁开眼就看到了蹲在面前不错眼珠盯着他看的贺军长,哭了一嗓子,叫:

“爹!”

“军长!”

“军长爹!”

“你这小子,还真行,跟上来了,跟上来就跟着走吧,但有一条,多大的苦都得咬牙扛住,还得不怕死,随时准备为革命牺牲!做得到吗?”

“做得到!我爹当初跟我说过!他就是不想让我跟着队伍牺牲才把我送人的,这一路上把我撵得,让我多跑了多少来回路。”

队伍出发。小铁头身子虚弱,军长在自己的马鞍子上放下了一个马袱,把他横着放上去,怕他掉下来,又用绑腿带子给他捆上,自己和大家一起步行。干粮袋空了,他让警卫兵把干粮袋洗了,用袋角里抖出来的米渣渣和洗袋水熬出能照见月亮的汤给小铁头喝。

“军长爹,你喝。”

“我不喝。你喝。”

小铁头犟起来,把个嘴抿得死死的。军长前天那句话在他心里落了病。“我不要吃闲饭的。”军长说。现在军长的干粮袋洗出来的水煮的汤当然是军长喝,他在队伍里什么都没做,他不吃这样的“闲饭”。

“混账小子!这是你爹干粮袋洗出来的水煮的,喝不喝?”军长骗他,说。

老铁头已经牺牲了,爹的干粮袋洗出的水煮成的汤他喝,再说他也真饿急了。

可是后来他知道了,他喝的还是军长洗干粮袋的水煮的汤。

“骗人……还是军长呢!”小铁头生气死了,发誓再也不理军长。可是到了第二天一睁眼,又忘了,后来又想起来,恨自己没志气。

“我要干件大事,让军长爹知道我在队伍里不是只会吃闲饭。”他想。

几天后小铁头就干了一件大事。队伍在湘西七折八转,进入军长的家乡桑植县境,受到一队湘军突袭,猝不及防,队伍给打散,小铁头也和别人失了联系。天快黑的时候,军长派了一个老战士漫山遍野地找他,好不容易找到了,他却对来人摆摆手,朝下面山沟边一队跑累了坐下喘气的湘军指了指,挤了挤眼睛,话也没说清楚,就出溜一下滑下去了。

湘军有一二十个的样子,马上看到了他。小铁头身上还穿着出门时的破衣烂衫,他们觉得他就是个出来打猪草顺便采草药的山里苦人家的伢子,没有人在意他。其中一个年轻的军官,一副大少爷模样,朝他招招手,道:“过来!”

“干吗?”小铁头做畏缩和转身要跑状。

军官却对他有了兴趣,再次招手,道:“过来,给你糖吃。”

小铁头磨磨蹭蹭地过去,向军官伸出一只黑手:“糖呢?”

军官笑着看自己的兵,说:“山里的伢子,胆子够肥,真敢来吃糖。”

他站起来,抬手给了小铁头一巴掌。

小铁头倒在地上。

“吃到糖了吧?”大少爷模样的军官说。

白军士兵哈哈大笑。大少爷模样的军官也大笑。小铁头半天才爬起来,抹一把嘴角的血,要走。军官还在笑,小铁头突然转身,将一名白军放在地下的大枪拿起来,啪一声拉动枪栓,子弹上膛,同时后退一步,枪口指向军官和所有的白军。

“举起手来!不要动!谁动打死谁!红军优待俘虏!”

没有人敢动,就连那名军官,也立马现出了大少爷的本相,乖乖地把手举过头顶。

他们都是桑植本地人,知道上头要他们打的是贺龙。贺龙名满天下,在桑植更是家喻户晓,再说谁也不愿意为消灭贺龙的红军丢了自己的小命儿。那位红军老战士这时已经下来了,两人一起将总共十七名湘军的枪下了大栓,还让他们自己背着,连人带枪一同押到了贺军长面前。大少爷模样的军官忽然高举着双手跪下,喊:“表叔,我是向家的诚仁!我投降!别杀我!”

贺军长居然把他认出来了,道:“是你呀。好小子,原来都是乡亲,既是这样,枪和子弹留下,天亮了就回去吧,只是——”

那军官很怕他最后说出的这两个字,又喊:“表叔,我不愿意当兵的,都是我爹逼的,饶了我们吧!”

军长不说饶,也不说不饶,却问他:“你爹现在怎么样啊?”

“好着呢……啊,不好。”

“还在做生意?”

“还在……去了黔东的逍遥镇贩盐,不常回来。”

“啊。你回去了告诉他,上次我的队伍垮了,现在又拉起来了,是队伍就得吃饭,有枪有弹。”

“这个晚辈明白,可是表叔,要我爹给你老人家准备多少,送哪里去?”军官急不可耐地把话先说出来。

贺军长叼着烟斗来回踱了一会儿,对军官说:

“诚仁,你明天回去,告诉你爹,还是那句话,真到了时候,我会让人去找他的。”

“这个……懂了表叔,晚辈一定把话传到,一定传到。”

第二天早上队伍出发,才把这一队湘军放了——留在一个山洞里等他们睡到自然醒,红军早就走了,但是带走了他们的所有武器。

小铁头因为这一仗在红三军成了名人,神气起来,走起路来都不一样了,脚底下石子踢得乱滚。心里想的却是:

还敢说我是吃闲饭的吗?还敢说我是吃闲饭的吗?哼哼!哼!

……

现在他望着他的军长爹,军长也望着他。过了一会儿,军长又把目光移开了,小铁头可不笨,他看出来了,军长心里有事,本来要对他说,可是……又改主意了!

“哎,哎,怎么了你,有话就说,都到了嘴边又咽回去了……”小铁头说。

“我不咽回去,你小子行吗?你太小了!”军长说。

“又小瞧我!”

小铁头生气了,边说边站起来要出溜到石头下面去。

“你这小子,我跟你说有用吗?我们红军的力量要扩大了,红六军团要进入黔东根据地和我们会师!”

“哎哟,太好了!”小铁头惊喜道,“胜利形势又要大发展了!”

“是要大发展了——”

“那你让我下战斗部队去当排长吧,当班长也行,我不能老跟着你,马夫不是马夫,警卫不是警卫!”

“红六军团来了,是客人,我们是主人,可是我们拿么子欢迎他们?总得送点见面礼吧,再说了,队伍扩大,第一件大事就是吃饭,你不大了解黔东苏区目前的形势。”

这个小铁头真不知道,他只知道黔东苏区建立后,红军无日不战,还受到了密不透风的经济和物资封锁。

“军长爹,我就知道,你今天钓不到鱼,是心里真有事……”

“铁头,这么说吧,就是红六军团不来,我们也快撑不住了。”

小铁头大吃一惊,一直在下意识地摆弄钓竿的手也不动弹了,瞪圆了黑眼睛看着他的军长爹,半天才回过神儿来,叫:“不可能!”

忽然,他注意到了军长神情的变化——只有军长爹突然下定一个决心时才会有这样的表情变化。

“还记得去年我们从湘鄂西苏区打出来,路过桑植,你俘虏的那个湘军排长吗?”

“记得呀。他怎么了?”

“他叫向诚仁,他爹叫向希龄,比我大一岁,是我表哥。”

“哎哟,你们真是亲戚!”小铁头的兴头给军长勾起来了,“当时那小子喊你表叔,我还当他跟你套近乎,怕你杀了他。”

“是套近乎,其实我们不是表亲。但你知道,在我们桑植县,不,整个湘西,我们贺家和他们向家,要说是亲戚,三绕五绕,不是表亲也是表亲了。”

“我明白,”小铁头又学大人说话,“我们洪湖也是。三姑六姨加一个外甥女婿,七勾八连,就都成了亲戚了。”

“向希龄是我十六岁时和我姐夫一起出去赶马帮贩盐认识的。后来——民国五年吧,我带着一群人砍了我们桑植县的芭茅溪盐局子——”

“这个我知道!不就是‘两把菜刀闹革命’吗?”小铁头嘴快,先说了出来。

“不是菜刀,是柴刀。后来以讹传讹,就成了菜刀了。不过这个不要紧。”

“你拣要紧的说嘛!你自个儿把话说跑题了,还赖我!”小铁头埋怨道。

“行,我跟你小子拣要紧的说。可是——”

“军长爹,我知道你在想么子了,想找一个人去见这个向希龄。我记得你当初对他儿子,就是那个湘军排长说的话。你想把这件事交给我,又不放心。”

贺军长扭过脑袋定定地看着他。

“你这小子真成精了。你还甭说,我一直在犹豫,这是天大的事,你一个小孩子——”

“军长爹,你怎么了?”小铁头大叫道,“谁是小孩子?我是红军战士,你说过的,我和你在红军队伍里是平等的,你是革命者,我也是革命者!”

“瞧你小子,还真小瞧了你了!你让我说完……当时这些跟我去砍芭茅溪盐局子的人里头,有几个后来牺牲了,有些离开了,诚仁的爹向希龄,还有另外一个,周敏成,一直跟着我。民国十五年,我成了国民革命军第九军第一师师长,他们两个成了我手下的团长。”

“后来呢?”小铁头听进去了,问。

“因为北伐有功,我又升官了,当上了国民革命军第二十军军长,由信仰三民主义转为信仰共产党,带队伍参加南昌暴动,打响反对国民党反动派的第一枪,他们就跟不上了,和我和平分手。”

这话有点深,小铁头半懂不懂。他最不懂是像军长爹这样的大英雄,有人说他是天龙下凡拯救穷人的,只要不离开水,再多的敌人都奈他不得。姓向的和那个姓周的为什么不跟着他走下去?

“那时我还没有参加共产党,分手时我也想用共产党教给我的道理说服他们,可没成功,当然他们也说服不了我。不过分手时,我和他们分别有个约定。”

“么子是约定?”小铁头问。

“约定就是……”有一小会儿,军长像是在想自己怎么措辞才能让小铁头听明白。“简单说吧,向希龄临走时对我说,表弟,你觉得跟共产党走是对的,一定要去走,我拦不住你,但我也不会再去跟蒋介石这样的新军阀走,我一回湘西军装就不穿了。我不革命,但我也绝对不会做反革命。我想回去做个商人,买卖公平,既造福桑梓,也为自己挣点钱,过我自己的日子。”

“这人糊涂。”这下小铁头听懂了,脱口而出。

“瞧,你一下就懂了,可那时我还真没有今天的觉悟,知道革命一定能成功,我只是觉得即便不成功,我也不能和老蒋代表的新军阀同流合污。我贺龙当年两把柴刀闹革命是想彻底打烂这个黑暗的社会,不是让自己也成为新军阀中的一员。我只能走革命的路,绝不走反革命的路,那样对不起我们贺家死去的几十口子,对不起多次拉队伍跟随我牺牲的兄弟和同志。”

“军长爹,又偏了,你刚才说你和他有个约定。”

“你小子还真明白。我现在就说这个约定。我对他说我有一笔钱,你带走,并没有多少,你做生意要本钱,就算我入股。不到万不得已,我不会派人找你。一旦我派人去了,就是真扛不住了,要枪你得给枪,要粮你得给粮。”

“军长爹,我们这会儿……真有你说的这么严重?”

“有哇。蒋介石亲自到了贵阳,布置了五省军阀总共八十四个团合围我们,贵州军阀王家烈倾尽全力要把我们赶出他的地盘,苏区现在四面受敌,还有沿河、印江几个县的民团,层层设卡子。”

“今年苏区又闹旱灾,收成不好。”小铁头说,大人似的叹口气。

“包围圈越来越小,更要紧的是他们封锁了所有山路,不让一枪一弹一两盐巴进入苏区……告诉我,你有多久没尝到盐巴的味道了?”

“军长爹,没有盐巴吃我就不吃。本来这地方除了地主老财,老百姓都吃不到盐巴。盐巴要从四川挑过来,一两盐巴一两金子,谁吃得起。”小铁头懂事地说。

“但现在不只是苏区困难,红六军团打过来也要吃盐巴。部队吃不到盐巴,哪有力气打仗?”

“军长爹,小铁头都明白了,你想让我去桑植找这个向希龄,要枪要弹要大洋,还要盐巴!”

“他不在桑植,就在黔东做生意。离苏区不远。逍遥镇你知道吗?”

“逍遥镇谁不知道?”

逍遥镇是黔东最大的盐埠。贵州不产盐,全靠从四川运进来,整个黔东的盐巴,都在这里集散。

“向希龄就在逍遥镇做贩盐的生意,这些年做得不小。”

“知道了,军长爹,我么子时候走?对了,你是不是还要给姓向的写信?”

“我还没有决定让不让你去呢。”

“军长……军长爹,说了半天,唾沫星子一大盆,你还是信不过我呀!”

“铁头啊,这些天我派了三次人,都没有成功,被拦在黔军的卡子上,全都牺牲了!”

“我是小孩子呀,我不用化装,就这个样子,把原来的衣裳穿上,跟着难民往外混……我还会凫水,像这乌江,别人过不去,我小菜一碟。我能行!”

“铁头,军长爹问你一句,万一让他们抓住了,你怎么办?”

“哭嘛,我一个没娘的孩子,又哭又闹,我身上又没有写着字——”

“这我知道,你小子机灵,对付着混过所有的卡子没问题。可是万一——”

“军长爹是不是担心我让向希龄给出卖了?”

“一般不会。他对我说过,就是不革命,也不做反革命。”

“他就是做反革命我也有办法。”

“你真有办法?我怕的是万一,事情做不成,还让你丢了小命儿。”

“我也不说我有么子办法……我怕一说就不灵了。总之我有办法就是了。”

“我还是要听听你的办法。”军长说。

“我的办法就是你。”小铁头说,认真了,黑眼睛又瞪圆了,“我就不信,不管是这个向希龄,还是么子别的人,就不怕你贺龙!”

军长沉吟起来,后来笑了,说:“你小子心眼儿够数。说得不错,我也还就不信了,要是他们中有谁知道了你是谁派去的,真敢对你下手!”

“万一下手了,你打算怎么办?”

小铁头只是随便说了这一句,就看见军长爹的脸色陡然变了,变得严厉而可怕。

“我的人,所有红三军的人,杀了他们就是惹了我贺龙,我血债血偿,一个也不放过!好了铁头,不说了,你小子反而帮助我下定了决心。不过我不能写信,路上层层设卡,让敌人搜出来你和他都有麻烦。你的记性好,这一回用上了!”

“好了你不要啰唆了,你就说我见了他,该怎么说。”铁头也严肃起来。

“你真到得了逍遥镇,见了向希龄,只对他说一句话就行了。你就说,我是贺文常的人,他让我来捎句话,他撑不住了。”

“谁是贺文常?”

“臭小子!我呀,我原名就叫贺文常。”

“么子事不早说,早说你叫贺文常我不就明白了?我晚上就走!”小铁头说着,刺溜一声从大石头上滑下去,又回头往上看,“军长爹,在贵州做盐商的都是大财主,是革命的敌人,这个向希龄,你们当年那个么子约定,他不会不认账吧?”

“不知道。真不认账,你怎么办?”

小铁头想了想,又龇着小虎牙笑,道:“军长爹,他真不认账,我也有办法。他真变了心我也拿他没辙,但他要是还把我抓起来送给白狗子,那他就倒霉了,我就把他一块儿出卖了,说他一直都是你的人。”

贺军长笑了,居高临下地看着他,说:“行,我们的小铁头长大了,不但有胆量,还有了计谋了。现在我觉得至少有一半的把握成功。”

……十天后,小铁头历尽艰险,一身叫花子服臭得谁见谁躲,到了逍遥镇,闯进恒昌盐号。伙计们要轰他走,他说:“我要见向希龄。有大事。”

一个小叫花子说出这话,把伙计吓住了,一个姓向的掌柜走来,一个眼色,几个人不容分说,将他弄到后面马棚里关了起来。

天黑后,一个中年男人现身,一身纺绸衣裳,梳着油光的背头,戴金丝眼镜,上衣扣眼里挂着大金链子洋表,但身板一看就当过兵。进来后亲自把门关上,做出凶恶的样子,道:“小子,你是谁?!”

小铁头不怕他,反问:“你是谁呀?”

“就是你要找的人。”

小铁头认定了他就是向希龄,好记性用上了,一字一字把军长爹教给他的话说出来:“我是贺文常的人,他让我来捎句话,他撑不住了。”

“谁是贺文常?”中年男人问。

这一句把小铁头给整蒙了,难道他不是向希龄?想好的话都忘了,脱口道:“贺文常就是贺龙,你连贺龙都不知道?”

对方冷冷一笑,道:“想讨口饭吃明说,犯不着胡说八道。来人,把这小子给埋了!”

马上就进来了几个人,其中一个他认识,虽然不再穿军装,身子骨也佝偻起来,一看就是个大烟鬼。

“是你?”一身白西装的向诚仁见到小铁头,像见到阎王一样跳脚叫道。

“他是——?”中年男人神情陡然严厉起来,盯着儿子,道。

“爹!”向诚仁冲父亲喊,没有再多说话,但活动的眼神里说出了很多。

“都下去!”向希龄说。

跟向诚仁进来的人退出去,只有向诚仁没走。

“说!”

“就是他,在我们老家桑植二道拐子沟底下缴了我们的枪,毁了我在湘军的前程!”

“出去!”他父亲说,语气中充满了憎恶和嫌弃,“门口守着,任何人不准过来!”

向诚仁不情愿地退出去,回手关门。

当天夜里,向希龄只带一名长随,纵马去了距逍遥镇五十里的拒马镇。“围剿”红三军的黔军主力第二十五军的一个团驻扎在附近。拒马镇就是团长周敏成的家乡。

“亲家,你怎么来了?”周敏成听说向希龄深夜驾到,大吃一惊,急忙从前线赶回来,一进门还向下人喊了一句,“快去,把大少爷和向小姐一并请出来见贵客!”

此刻轮到向希龄吃惊了:“我的女婿回来了?兰儿也在府上?”

他的女婿就是周敏成的独子明德,黄埔军校武汉分校八期生,再有一年就毕业。女儿蕙兰在上海读女子大学,两个年轻人既是下过定的未婚夫妻,又是青梅竹马的恋人,赶上暑假,先结伴去庐山玩了一通,当天才回到家乡。蕙兰已经一日也离不开明德,到了家,不回五十里外的逍遥镇,反而不声不响随明德到了周家。只是没想到,一个晚上没过,父亲就来了。

但这个夜晚向希龄已经顾不上女婿和女儿了,见过两个不好意思的年轻人后,他摆摆手让他们离开,将周敏成扯进周家的密室,关上门。

“怎么了?”周敏成亲自给他上茶,上烟泡,笑问,“你不知道我正在奉命进攻贺胡子,队伍还在攻击线上呢,大小卡子一百多个。”

“亲家,自从民国十六年解甲归田,到逍遥镇做生意,我在八山一水一分田的黔北置了些田产,还有生意。”路上向希龄已把该说的话想好了,“来前我写了一份契约,你瞅一眼。”

他从怀里掏出一张写满字画了押的纸,上面墨迹未干。周敏成看完了,抬头笑道:“希龄兄,您这是干么子?我们两家么子关系?有事就说,用得着这个吗?”

“这上面写的田产数是我这些年置下的全部田产的一半,另外是生意的一半,本要等兰儿出嫁时做她的嫁妆,剩下一半给诚仁。我对诚仁这孩子已经不抱希望,留一半家产给他,只要天下不大变,也够他吃喝一世的,太多了反而会给他招祸,所以……”向希龄道。

“你就说事儿吧,要我做么子?”

“我要从你这里买枪,买子弹,另外,还要从你的防线上买一条缝儿。”

“给贺胡子办差?”

向希龄不说话,只是平静而专注地看他。

“要多少?”

“乡下人不爱财——越多越好。”

“多了没有。枪可以弄到五十支,子弹五万发。从我的地盘给你让条道儿,这个我安排好了就派人送信过去。”周敏成异常爽快,一口气说出来。

“太好了,我就知道……谢谢。”

“就这一回。你不说我么子都不问。但有件事必须提醒你老兄。你我都在贺胡子手下干过,回到贵州后王家烈一直不信任我,现在老蒋又派人督战,特别担心我这个团,派了个督察专员来,整天盯着我和我的人。”

“你是说,其实从你那儿走不安全?”

周敏成笑容敛去,想了想道:“没么子关系。我这里不安全,你走别处更不安全。”

向希龄轻轻呼出一口气,笑道:“五十支枪少了点儿,但有五万发子弹,也大致说得过去。我再给他两千斤盐巴。顺便带给他一封信。”

“最好不要。白纸黑字,出事了我们一起完蛋。”周敏成笑道。

“那就不写,不过我得让他知道你刚才那句话,对我来说也就这一回。以后不行了,当年他是在我的生意里入了股,这次连本带利,我和他清账。”

周敏成仍旧笑着看他,摇头。

“你摇么子头?”

“不信。当年胡子待你不薄。当然了,待我也不薄。不是他栽培我们,眼下我们哥儿俩说不定还在哪个马帮里贩盐呢。”

“他是待你我不薄。可我这次要和他清账,不是薄不薄的事儿。”

“那是么子事儿?”周敏成仍然保持着一种轻松快乐的笑容看他,问。

“当初分手时,我就对他说过后半生的志向。我不革命,也不做反革命,我只做个老百姓,过自己的日子,两边都不掺和。这是我当时的意思,更是我今天的意思,一辈子的意思。我得让他明白。我们当然记得他当年待我们不薄,但我也想守住我的初心。”

“明白了。”周敏成道,立即结束了这个话题,“枪和子弹是我多年的私藏,就在家里。事不宜迟,我也不留你,你连夜走,我随后让明德派车将货直接送到府上。我也要马上回去,老蒋的督察专员一定没睡,在团部等着我哩。”

向希龄站起来,拱手,又道:“来,我们抱一抱!我就知道——”

两人拥抱。都很用力。然后放开,对视,向希龄目光湿润。

周敏成笑道:“瞧你!多大个事儿!对你说实话,我早想脱这身军装了。可你我不同,你有本钱做生意,我无田无产,得靠一份军饷养家。可我也干不长了,跟过贺胡子,无论多努力,都不会信任我,我打完这一仗,恐怕就得被换掉。”

“贺胡子得到这批枪弹盐巴,一定会突围,离开黔东,那时天下怎么样咱不管,贵州安定下来,你我一起贩盐。”向希龄道。

“一言为定!这张契约你拿回去,等蕙兰哪天嫁过来,给我装到孩子嫁妆盒子里。”周敏成一边说,一边笑着将向希龄带来的契约折起来塞回到前者手里。

一直在外面花厅里等着、不敢各自回房歇息的年轻人终于等到两位父亲携手走出。随后明德被父亲叫进密室,蕙兰过不多久也坐上周家临时套好的马车,跟随父亲回五十里外的家。

天亮前,几辆装贵州土货桐油和蓝靛的马车进了向家。在后院,向希龄不出面,让儿子和女婿看着向掌柜带人把车上的货卸下来藏好。诚仁要明德尝个烟泡再走,明德拒绝了,上马车时随口问了一句:“来人还在吗?”

诚仁虽然不走正道,脱了军装后吃喝嫖赌,但内心机警,看他一眼。

“算了,我这话多余。”明德笑道,欲赶车离开。

“这么大事,来一个毛都没长全的细伢子。我杀他的心都有。货到了也该走了,最好明天就走,不然给这个家招灾惹祸。”诚仁不说就不说,说就是一大篇儿。

明德的马车轰隆隆驶出。蕙兰从二楼窗户后面泪眼汪汪地看着。他也够绝情的,来了不见她就走,也不问她是不是让父亲给关起来了。

送走明德,诚仁回到马棚,对小铁头说:“我这会儿要是一枪崩了你,然后扔进乌江里喂鱼,你觉得怎么样?”

“挺好。乌江里真有大鱼。哎,你钓鱼吗?”

诚仁给他松绑,扔给他一套脏兮兮的衣服,说:“这个伙计前几天得痨病死了,衣裳也省下了。把你那一身脏皮脱掉,换上它。既然来了,就不能吃闲饭,明儿一大早,给我去江边饮马,回头在马棚里铡草。”

小铁头一边活动着被绑了大半天的胳膊腿,一边回嘴:“你谁呀你,我只给贺文常一个人饮马!”

但是第二天早上,他还是牵着诚仁的马去了江边。置身险境,就是不跑,周边地形还是要熟悉的。

几个挑盐的脚夫走到江边来,一个人看他道:“小子,认识我吗?”

小铁头回头,人没看清,兜头就被套上了麻袋,嘴也被从外面死命捂住,连人带麻袋被抬上岸,进了林子,捆成了粽子样,马也被拉上岸,几人又从身后林中牵出更多的马,向镇外雾蒙蒙的大山里疾驰而去。

一个时辰后向希龄才听到消息。诚仁想了想,悄悄在他耳边道:“爹,儿子怀疑一个人。”

“谁?”

“昨夜里明德来送货,问过我一句话。”

父亲愤怒地看一眼儿子,心想要是你多少懂点儿世道险恶,一直把那个黑孩子锁在马棚里,不让他出门饮马,怎么会出这么大事儿!孩子是小,可丢了就是大事。但向希龄对儿子那么失望,连骂他的心都没有了,只道:“不要胡说!你周叔叔么子人?不可能!”

诚仁并不坚持,道:“不是他,那就是过路的马贩子!看我的马养得好,临时起意,直接从江边下手!”

这种事最近常发生,镇上生意人家已经丢了好几匹马。但向希龄还是多了一个心眼,他把诚仁支使开,将向掌柜唤进来,低声说:“你到了么子也甭问,就说出了这件事,我正在找人,不放心,让你去告诉一声。另外,就说不管出么子幺蛾子,事情都还是要办。我只担心夜长梦多。”然后就一直坐着等,别的什么心思都没有了。

中午向掌柜一身大汗赶回来,喘着气道:“东家,周团长不在府上,据说在前线,一时半会儿回不来。我把事情说给了姑爷,让他转告。姑爷答应了,我走的时候,已经派人去了。”

一句话到嘴边,向希龄又忍住,这句话是:“你怎么不等派去的人回话就回来?”

话虽然没说出,向掌柜已经看出来了:“东家没让我等,只让我告诉周团长出了这档子事。我要是等,就让姑爷看出马脚来了。”

“想得周到。下去歇着吧。”向希龄说。

看着向掌柜离去,他越发焦急起来。

转眼有人来报,周家姑爷来了。

向希龄这次破例没让诚仁去接,自己想都没想就迎了出去。好在明德已经进来了。

“见过岳父大人。家父说事情他知道了,明白岳父大人的心情,请岳父大人这边继续找人,他也会私下里留意,让人注意过路的马贩子,发现可疑的人立即抓起来。”

向希龄心里悄悄松一口气。无论如何,这和他想的一样,周敏成应当不会和小铁头失踪的事有牵连。

“明德你坐。上茶。把大小姐叫下来。”他一边同时张罗着几件事,一边望着面前这个很快就会成为自己女婿的青年,故意把心事显露了一点出来,“你知道,我不是心疼马。”

刚坐下的明德立马站起回话:“小婿知道。贺龙的人,哪怕是个孩子,真出了事,他也不会善罢甘休。”

蕙兰从楼上奔下来,见到明德,只想一下子扑进恋人怀里。向希龄坐不住,安排老妈子:“给明德安排饭。啊,镇上新开了一家苏州馆子,我让他们送几个菜来你尝尝。”

“禀岳父大人,明德下次再来领您的赏。家父在战场上,家母昨天伤风,刚请了大夫看药,小婿得赶紧回去!”

“哎哟!我跟你一起回去吧!”蕙兰叫道,并不觉得自己无意识中说错了话,已把周家当成了自己家。

“不,不用。”明德的话脱口而出。

就是这一瞬间他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,敏感地看一眼向希龄,回头对蕙兰找补了一句:“不是不请您过去,是怕传染。”

但他明白,岳父那么聪明的人,父亲交代他办的事已无可挽回地办坏了。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马上离开。

“岳父大人,小婿告辞。蕙兰,我走了。”

向希龄点一下头,看着自己的女婿走出。蕙兰转身跑出去送明德,二人刚刚在院子里转过影壁墙,他就低声叫道:“来人!”

向掌柜马上现身。

“现在怎么办?”

“东家想怎么办?”

“第一,人要弄回来,而且要活着;第二,东西全部上车,带上所有人枪,两千斤盐巴,出镇子向北走,就说是去找马!”

“这一带都是周敏成的卡子,东家要硬闯?”

“老子不当兵太久了,被人逼到这个份儿上,只好重新披挂上阵,和他决一死战,杀开一条血路!”

“东家,鸿生这里倒有一个主意。”向掌柜说。鸿生是他自己的名字。

“说!”

“事情真要是周家干的,东家想过没有,他为么子要这么干?图的是么子?”

“他在黔军里混到头了,这次灭了我,再一并灭了诚仁,让明德和兰儿成亲,那时我的所有田产买卖一丝一线全都成了他的,那就不是我打算给他的一半了!”

“鸿生多问一句,周团长的心思姑爷全都知道?”

向希龄皱了皱眉头,道:“至少是知道。但周敏成的全套心思,明德是不是明白,我拿不准。”

“刚才我在后边偷看姑爷的举止神情,怕是不全知道,或者,就是知道,也不一定真想和周团长一起下那样的狠手。”

“这有区别吗?”

“我是说,其实周团长也有想不到的地方。一旦被我们反手——”

“把明德掳过来?你掳走我的人,我也掳走你的人,我们一命换一命!何况,他也就明德一个儿子——掌上明珠!”

“不过那就彻底撕破脸了,货还怎么送得出去?”

向希龄冷静了,坐回去,自语道:“真没想到,好多年过去,还是他对了,错的是我。”

“东家说的是——”

“这么多年我咬紧牙关,像条开不走的船一样锚在逍遥镇开盐号,跟各色人等打交道,忍气吞声,就是想向他证明,我不革命,也不做反革命,只当个老百姓过我自己的日子,这条路走得通。今天才知道,走不通。”

“东家,你说的那个人这次不过派来了个孩子,连封信也没有,只捎了一句话。”

“你说的这个人是谁?他多么要强的人,现在对我能说出那句话,那就是说……算了,现在停下来也晚了。再说了,我也不能让贺胡子这条龙真给他们困死在乌江滩上。没有贺胡子,我能有今天?能在这逍遥镇上做盐商?他们嘴里不说,心里谁不知道,贺胡子是我表弟!就因为他在,黔东所有盐局子对我们都客气三分,他们是怕我?他们怕的是他!……把你的主意说出来吧!”

“么子都不做,静观待变。”向掌柜说。

黄昏时明德回到拒马镇,一直以为接下来马上会发生一件大事。但是没有。天黑后他惴惴的一颗心放下了,提着一盏马灯走进已经空了的地下枪库。

小铁头早被从麻袋里放出来,但仍然捆着。马灯光刺痛了他的眼,他醒了,两眼眯成缝看着这个带人把他掳到这里的年轻人——此人现在穿了一身崭新的蒋军军装——道:“小子,开枪杀了你红军爷爷吧!”

明德劈脸一马鞭子抽下去。小铁头破了相,血顺着脸滴滴答答往下流。

“痛快!有种开枪,在你铁头爷爷脑门上钻个眼儿,让老子透透凉风!”小铁头又叫道。

明德扔下了马鞭子,掏出一支崭新、在灯光下映出幽亮的烤蓝色光斑的美制柯尔特手枪,说:“这支枪我爹刚帮我买的,还没试过,不过听说打不准,要打你脑门,有可能打你眼。”

“那你这小子也太不给你爹争气了,你多打几枪,多钻几个眼儿让你红军爷爷通风透气!”小铁头还是嘴硬。

明德顺手一枪砸下去。小铁头昏倒在血泊里。

“来人!凉水!”明德在叫。

一桶凉水泼到脸上,小铁头醒了。一只眼还能睁开,他就用这只眼眯着明德。

“小子,再来一下?你红军爷爷不怕这个!”

明德让人搬了只藤椅进来,将自己坐得舒服。他累了,看小铁头,问:“小子,要说革命,你不够格,贺龙也不行!我问你,《共产党宣言》读过吗?”

“么子宣言?”

“一听就没读过!可是老子读过!读完以后才发现,它根本不适合中国!所以,你小小年纪跟着贺龙造反,天一黑就要被活埋,不值!”

“你放屁!”

“你瞧,我现在不对你动粗,改成说道理,你就只会骂人了。要不你也说点儿道理给我听,你要是说服了我,我也跟你一样,投共产党去!”

小铁头一只眼打量着他,心里在想:这个地主军阀家的狗崽子,值得我对你做革命的宣传工作吗?

明德玩弄柯尔特手枪,把子弹装进去又卸下来,卸下来又装进来,一边笑道:“离活埋你还有一段时间,闲着也是闲着,说说话可以解闷儿,说嘛。”

小铁头想想也是,不宣传白不宣传。他说:“你刚才说你看过么子宣言?”

“《共产党宣言》。德国人马克思和恩格斯写的,你们共产党把它当成自己的《圣经》。你连这个都不知道,死得冤不冤?”

小铁头说:“你说的那个宣言我不知道,可是我知道一个宣言,还会背呢!”

“么子宣言,背一个我听听?”明德来了精神,不玩枪了,上半身凑向前去,看着小铁头道。

小铁头一边想一边背,想到哪背到哪:

 

打倒军阀,打倒列强。

从前是牛马,现在要做人。

没有共产党,穷人怎翻身。

地主军阀,都是狠人。

贪官污吏,虎狼一群。

敲骨吸髓,压迫贫民。

红军不拿百姓一点东西!

红军不拉夫!

红军买卖公平!

打倒卖国的国民党!

打倒新军阀蒋介石!

 

……(未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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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2-3《十月》

葛亮 班宇 朱秀海 马金莲 王光明 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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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2-3《十月》卷首语及目录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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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1双月号-1《十月·长篇小说》(选读②)∣朱秀海:远去的白马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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